第9章

是乙酉年的,比你小一岁。我二姐是癸未年的,比姐姐大一岁。我们去年冬月里才到金陵,每天被母亲拘在家里做针线活,闷都闷死了。要是有失礼的地方,姐姐可千万别和我计较。”

吴宝芝的话又急又快,让走在前面的关老太太等人纷纷转过头来。

周初瑾更是面露焦虑,既担心周少瑾小姐脾气发作起来,不分场合,得罪了客人;又担心她不擅言词,受了这吴家三小姐的欺负却被人倒打一耙。

周少瑾不由恼怒这吴宝芝喜欢惹事生非,偏偏她又是个不擅长和人争执的,特别是着急的时候,她更说不出话来。她眼眶一红,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吴宝芝稚气的面孔和眼底闪过的得意却让她硬生生地将眼泪收了回去,脸上火辣辣的烧。

前世,她就是不会争辩,才会处处被程笳压制。

这一世,难道也要走前世的老路不成

何况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比她小了一年轮,她要是被这样一个小姑娘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有何面目面对一直关心爱护她的姐姐

她咬了咬唇,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有什么不会的,我都会告诉你的,你不用和我这样的客气”说完,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还算是有理有节,又大着胆子回了一句,道:“你这样说,反而觉得你我之间太生分了”

吴宝芝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女孩子看着软弱,像朵花似的,谁知道说起话做起事来却绵里藏针,狠狠地刺了她一下。

她张嘴欲和周少瑾争辨一番,却看见了姐姐吴宝华严厉又带着几分警告的目光,她只好怏怏然地鸣金收兵,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周少瑾咧了咧嘴,算是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关老太太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呵呵笑了两声。

可送走了吴夫人之后,老人家却拉了周少瑾的手,赞许地道:“以后就应该这样遇到事就要做声。女孩子家家的,本就吃亏,若还是什么时候都忍气吞声的,只怕是被人拆骨入肚了还被嫌弃味道不好。”

周少瑾的眼泪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外祖母的话说到了她的心上。

前世,明明是她受了程许的羞辱,程许的母亲袁氏却说是她勾、引的程许二房三房的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外祖母,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她一句话,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她。

她跪趴在关老太太的膝头,呜呜地大哭起来。

周初瑾莫名的悲从心起,跟着抹起眼泪来。

关老太太也眼眶湿润,扶着周少瑾道:“好孩子,别哭了这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我们做女子的,就更不容易了。你要是自己不立起来,谁帮你也没用。你要记得外祖母的这句话才好”

周少瑾抽泣得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地点着头。

关老太太掏了帕子帮她擦着眼泪,道:“好了,好了,不哭了。瞧这漂亮的小脸,哭花了可不好看了。”接着抓了把糖塞给她,“乖,听话”

周少瑾捧着糖,哭得更厉害了。

屋里服侍的无不掩面。

周初瑾忙上前安慰着妹妹,半晌,周少瑾才渐渐止了哭声,红着眼睛鼻子给关老太太赔不是:“惹得您老人家也跟着伤心”

关老太太不以为然,笑道:“哭过了,心情好些了吧快回屋去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周少瑾红着眼睛鼻子含泪颔首,和姐姐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问她:“你为什么大哭”

“我也不知道。”周少瑾由施香帮她用煮熟了的鸡蛋敷着眼睛,道,“就是听外祖母那么一说,就哭了起来。”

周初瑾见问不出什么来,想着以后自己只要多看照点妹妹,妹妹说的是不是真话总能知道的。

她晚上陪了周少瑾睡。

黑暗中,周少瑾回到了从前。

袁氏挑着眉,面容尖刻,狠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厉声追问她:“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这么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父亲好歹也是正四品的知府,你怎么一点廉耻也不讲我和他父亲早已和闵大人说好了,为我们家大郎迎接他们家的大小姐,你这样,是无媒私苟,坏人姻缘”

大舅母跳了起来,丰腴的脸上满是汗珠,指着袁氏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家少瑾是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难道程家的人也不知道吗您怎能口空白牙的说出这番话来。枉我平日里敬你是阁老家的千金小姐,却原来连这点眼光也没有到底是你们家大郎色欲薰心地羞辱了我们家少瑾,还是我们家少瑾勾,引了你们家大郎,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和你不能罢休”

被称做“大郎”的程许被袁氏的两个陪房妈妈按着,目光呆滞,嘴里不停地喃呢着:“你骗我你骗我你说我若是中了解元,你就为我求娶少瑾的。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少瑾”

周围的人都冷漠地望着她们。

目光如刺。

如同在看一场闹剧。

场景转换。

她呆坐在一张黑漆镶镙钿梅花迎春的绣墩上,袁氏看她的目光犹如她是什么污秽之物,不耐,隐忍,厌恶,声音冷得像冰雹,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她的心上:“你既要强嫁到我们家来,那就要守我们家的规矩。其他的我就不说了,这贞洁二字却是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你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也不许带进来,陪房之类的,我会安排的没有我的允许,不得随意出入你住的院子;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和其他院里的丫鬟婆子说话每月同房不得超过三次大郎还年轻,瞧你那烟视媚行的样子,就是个不安分的。可这也由不得你,总不能让你勾、引着坏了他的精血多少好好的爷们就这样没了的”

场景再次转换。

黑漆漆的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樊刘氏的脸惶恐又惊骇,在烛光中摇曳。她苦苦地哀求着:“好小姐,您使点劲,孩子就要下来了我们好不容易从程家逃了出来安顿下来,您可不能把性命丢在了这里,不然我可怎么向老爷交待您又怎么对得起大小姐”

她又湿又冷,呼吸里全是浓浓的血腥味,仿佛在地狱间行走,身体疼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她厉声尖叫着,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手情不自禁朝身下摸去。

、第十一章 秘密

“怎么了怎么了”周初瑾慌慌张张地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周少瑾,高声地喊着丫鬟,“持香,施香,快点灯”

屋子里亮起来。

周少瑾看着了手上的鲜血,面露惊骇,人崩溃般地凄厉尖叫起来:“血,血,血”

“少瑾,少瑾。”周初瑾吓得声音都变了,“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呢姐姐在这里”她说着,也看见了周少瑾手上的血,她忙掀了被子,见周少瑾身下洇开了一块,周初瑾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好了,好了,没事,没事,是你的癸水来了”

真是这样吗

周少瑾惶恐不安地望着周初瑾。

周初瑾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道:“姐姐还能骗你不成你看你这个样子”她笑着摇头,道,“我们家少瑾也长大了”话说到最后,已是十分的感慨。

周少瑾不明白。

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趿着鞋跑进来的樊刘氏却知道。

“二小姐还是第一次呢”她笑眯眯地吩咐施香,“你这就去给二小姐煮红糖水去”自己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周初瑾则抱着妹妹在她耳边向她低声地解释着一些注意的事项。

但周少瑾恍恍惚惚的。

也就是说,刚才她只是做了个梦。

并不是回到了从前。

可那个梦,却道尽了她这十年来深藏在心底,不敢触及的秘密。

当年,程辂和吴宝璋定亲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非常的猝然。那时候,姐姐已出嫁,外祖母和大舅母正暗中帮她准备出阁的事宜,不要说是四房,就是程笳的母亲姜氏也感到非常的意外,还曾急急地过来打探真伪。

外祖母那么刚强的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沔大舅舅气得直骂,程诣撸了袖子要去找程辂算账,还是程诰拦住了程诣:“事已至此,难道还能让程辂和吴家退亲不成就算他想和吴家退亲再娶少瑾也别想我们会答应。”他冷笑道,“怪只怪我们识人不清,把白眼狼当成了君子。少瑾以后还要嫁人的,你这么一闹,于程辂来说,不过是桩风流韵事,却能要了少瑾的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看着,我要是不收拾他,我就不姓程。”

大舅母也拦着程诣:“这件事不过是我们两家口头上的约定,又没交接个信物,原是我们做得不对,你千万不要闹腾,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吃亏的只能是少瑾。”又劝她,“我们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的,以后大舅母再给你找个比程辂更好的人家,和和美美的,让那程辂后悔去。”

她不甘心。

又不是她巴着程辂不放,现在程辂背信弃义,反倒成了她的错,不仅如此,还连累着外祖母、大舅母、舅舅表哥们都跟着她没脸。

所以父亲写信过来,说继母会来接她到任上的时候,她不愿意跟着继母去保定,道:“我的事,自有外祖母为我做主。”

继母不敢做主,写了信给父亲,就暂时住在了程家。

程辂没来,吴宝璋却来了。

吴宝璋跪在她面前,满脸的羞愧:“这桩婚事是我继母做的主,等我知道的时候两家已经下了定如果我事先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同意”

吴宝璋怎么想,她根本就不在意。

诰表哥说得对,再怎样,他们两家也不可能退亲。就算是退了亲,自己也不会嫁给程辂了。她只要个说法

程笳约了她去花园里散步,说是有话对她说。

她们走到了水榭旁由太湖石堆砌而成小山洞里,程笳神秘地朝着她眨眼睛,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有好东西给你。”

她在山洞里等着程笳回来。

却等来了醉酒的程许。

周少瑾颤抖起来。

像筛糠似的,不能控制,牙齿相碰,“咯咯”作响。

“少瑾,少瑾。”周初瑾吓得快要哭出来,再次把把妹妹搂在了怀里,冲着樊刘氏直嚷,“快去请了大舅母过来,你快去请大舅母过来。”

“我没事,我没事。”周少瑾紧紧地抱着姐姐,像个濒临死亡的人抱着救命的稻草,贪婪地汲取着周初瑾身上的温暖,“我就是冷,姐姐你抱着我,你抱着我不要去喊大舅母,太丢人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不许去喊大舅母”

“好,好,好。我不喊大舅母。”周初瑾的眼泪籁籁地落下,“我抱着你,我抱着你。”

周少瑾不依,非要周初瑾喊了樊刘氏回来。

周初瑾点头,朝着樊刘氏使眼色。

樊刘氏就站在了门口。

周初瑾用力地抱着周少瑾。

周少瑾伏在姐姐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好像听到了程笳的尖叫和那不可置信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我要告诉我娘,不,我要告诉大伯母”

然后,很多人赶了过来。

有人扶起来她,把她送回了她的卧房,为她清理身体,给她换衣服,把她塞到了被子里

她混混沌沌的,不知道白天黑夜。

之后,她被人扶去了厅堂。

大舅母和袁氏在那里争吵,袁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淫、荡。

再后来,父亲赶了回来,站在她床前默默地流着眼泪。

大舅舅扶着外祖母走进来,曲膝欲跪,要给父亲陪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地扶起了外祖母,然后走了出去。

她就和程许订了亲。

袁氏要亲自教导她。

外祖母和大舅母不同意。

袁氏下巴扬得高高的,冷讽地道:“她可是我们程家的宗妇,你们连个养在深闺的姑娘都看管不往,何况是主持中馈的长孙媳妇”

外祖母和大舅母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

“我去”她站了起来。

大舅母抹着眼泪,无奈地帮她梳妆打扮。

程许在她去长房的路上偷看她。

袁氏在上房的耳房里羞辱她。

还当着她的面吩咐陪房的妈妈相看几个模样、性子都要伶俐些的丫鬟,以后给程许做通房。

她麻木跪在耳房里背着女诫,随他们折腾。

可有一天,她不经意地抬头,那些丫鬟婆子看她时流露出来的鄙夷和不屑却像针般刺伤了她的心。

她猛地清醒过来。

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悠长悠长的梦。

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又做错了什么

金陵春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